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章 一曲红绡不知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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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“每一个来这里的人,都说自己不是来找姑娘。”名叫‘老全’的龟公,乐呵呵地迎进了登门的少年。

    “大家读书人的嘛,都是采风的啦,老奴都懂!”

    守着生意兴隆的花楼,干着迎来送往的活计,捧高踩低并非道德的困境,而是职业的选择——个人精力有限,待客的资源也是,你必须懂得怎样迅速筛选值得的顾客,奉上十二分的热情。

    老全是行业里的翘楚,早就懂得“捧高不妨过火,踩低必须谨慎”。他都是逢人就给笑脸,恨不得“衣为擦脚巾,身作歇马墩”。

    当然,也不是说就会放乞丐进门。

    今天来的这个年轻人,看起来简朴了些,但绝不是平凡的人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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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上好的衣料在风吹雨打后,仍然有内敛的格调。

    其人锋芒不显,五官也算不得优越,但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坦然。

    穿戴不够体面的少年,站在格外奢靡的风月场,却没有半点儿局促。

    这不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,而是从小养成的巨大的安全感!

    简单来说——这小子有背景。

    老全笃定自己的火眼金睛,所以笑得格外殷勤,拿自己的绫罗袖子,去擦拭少年郎身上的灰,也不管自己的新衣有多贵。

    “公子这边请,老奴给你安排……”他说着去接少年背后破布裹住的长条物件,太明显的剑形。按照说书的套路,这朴素的掩盖下,定是锋芒绝世的宝剑。

    所以他的手,对那脏兮兮的破布条,也表现出十分的尊重,是以捧的姿态去迎。

    少年郎的手,按住了他:“大叔,我自己背着就好。”

    有那么一个瞬间,老全愣了神。

    在楼里工作这么多年,眼瞅着这里越来越热闹,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“大叔”。

    宋国是儒家的国度,讲究一个风雅。

    百花街是商丘城的风月街,三分香气楼是此间的风月魁首。

    来这里的人都不太缺钱,其中自然也有知书达礼、待人温和的。

    但那种礼貌他也懂,是居高临下的,是贵公子大文豪悲天悯人的小情怀,是春花秋月后,偶然泛滥的同情心。

    面前这少年,却是平等自然,像邻里之间的招呼,有一种泥腿子的自视。

    老全的愣神当然不是感动,混迹青楼的龟公,要是因为这点儿尊重而感动,那就太天真了。他是怀疑,怀疑自己早先的判断……难道真的迎进来一个穷蛋?

    这声大叔也太自然了。

    老爷们生来在人上,怎么可能和靴子上的泥点一起仰望天空?

    “我懂,我懂。”老全仍在前面带路,仍然热情。纵然已有几分不确定……总不能香也烧了,菩萨也得罪。

    “剑客的剑,绝不能让旁人碰。那会打破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。”

    他拽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词儿,显出一种想捧但又实在不了解的笨拙,力求让客人更有优越感:“来,这边来,公子今天想采什么风?”

    “有犹抱琵琶,有玉横春岭,有空谷幽泉,还有樱桃点水……”老全细数家珍,言语间也颇有自得:“都是商丘城里顶好的风景。”

    看着这张笑得老菊花也似的脸,褚幺不知他懂了什么。但明白自己不是来采风,摇摇手道:“大叔,景就不看了。我来找人。”

    老全的笑容顿便自然许多,这是有熟景儿呀。

    “哎唷,老奴有眼无珠,怠慢了熟客!”老全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脸:“方才说的这些旁人都见过的,您定然瞧不上……大黄,边上玩儿去!”

    他伸手将蹲在拐角打瞌睡的老黄狗挥开,皱着笑脸:“我先帮您安排好雅间……公子要找谁?公子?”

    褚幺正看着盯着那条老黄狗看。

    “实在对不住,这条老狗不懂事,碍您的眼——老奴这就将它赶走。”老全拿脚去踹:“大黄,滚蛋!”

    “没事的大叔。”褚幺伸手拦了一下:“我就是觉得,这条狗挺有灵性的。刚才我进来,它直愣愣地看我呢。”

    老全也没舍得真踹。

    去年冬天在路边看到这条奄奄一息的老狗,他莫名发善心,给了一口吃的。不成想老狗嚼吧嚼吧就站起来,一路跟着他走。

    想着这老狗也没几天好活,费不了多少粮食,他就养着了。没想到一个冬天过去,老狗吊着的这口气经久不息。

    每天蹲在那里打盹儿,什么正事都不干,皮毛倒是越来越油光水滑。

    后来他还把大黄带到楼里来看门,龟公养条看门狗,也算是有个伴儿。

    大黄是有灵性的,他总觉得自己说的话,大黄都能听得懂。

    他是迎来送往,笑脸逢人的龟公,但他也有心酸悲哀,一肚子无处说的苦楚。有时候会关起门来跟大黄讲,大黄的狗眼啊,瞪得圆圆的。

    他总觉得大黄是懂他的。

    上个月有个楼里养的打手,嚷着要把大黄炖了吃肉。

    他生平第一次跟人红了脸。

    最后还是琼枝姑娘开口,才没人敢说再打大黄的主意。

    琼枝姑娘人美心善,样子冷了些,心里可软和呢。

    “这老狗也知道迎贵人呢!”老全咧着漏风的牙齿笑:“您的贵气直冲天灵,肉眼凡胎瞧不见,狗却灵得很。”

    牙齿是那个膀大腰圆、面上带疤的打手敲掉的,倒是不疼,就是漏风有点麻烦。

    但近来的客人都会因为这漏风的牙齿乐呵几声,这就算是很好的事情。

    “大叔可别臊我了,真有什么直冲天灵,那一定是我的穷酸气。”褚幺淳朴地笑了笑。

    他的确是不缺钱花,虽然师父不怎么给钱,但出门的时候白师叔、玉婵姑姑都塞了许多,平时小师姑还给他零花钱呢。

    但他永远记得,母亲灰头土脸,在瓦窑里工作的日子。

    书上说“一粥一饭,当思来处不易”,从小就跟着捡碎瓦的他,是见过汗水滴到碗里,变成白米饭的过程的。

    他没有过多地关注一条狗。来之前就仔细调查过这座青楼的武备力量,对三分香气楼超凡力量的支援速度、百花街治武所的响应速度,基本做到心中有数。

    在跟老黄狗对视的时间里,又仔细地探查了这座青楼里的超凡气息、守卫布局。自认已经是有八分的把握,哪怕遇到最坏的结果,一定要诉诸武力,他也可以妥当地解决这件事情。

    “房间就别安排了,大叔,您带我去找人就行。”他一副老实孩子的样子,本分地道。

    老全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
    很多有身份的客人,都不喜欢在楼里采风。走出去驰车山林,泛舟长河,那才叫雅兴呢。

    “您要找谁?”他问。

    楼上楼下的姑娘,长什么模样,有什么特长,他都了然于心。要是贵客的熟景儿不方便,他得迅速安排一个同类型里更好的。

    “我要找小翠。”少年说。

    “啥?”老全没听明白。三分香气楼里,哪来这么土的名字。

    “商丘西去一百五十里,河阳镇大风乡老樟村人。她今年六岁,离村的时候穿花袄子,绑一条麻花辫,小圆脸,很爱笑,左边的眉梢有一颗黑痣,笑起来有两个酒窝……”

    褚幺认认真真地讲完了女孩的情况,看着老全道:“大叔,麻烦你带我去找她。”

    老全放在身后的手,已经悄悄做出手势来,面上皱着眉头:“我没听明白,您说的这个小翠……怎么在我们这里?”

    “不好意思大叔,是我没说清楚。”褚幺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,但只是老老实实地道歉、解释:“小翠刚出生就没了母亲,父亲也在她三岁那年走了,上山打猎的时候,被熊瞎子撵上了……小翠是她奶奶带大。她还有个叔叔,是个赌棍,老婆跑了,孩子丢了,成天游手好闲,没钱了就去老娘屋里蹭饭。上个月有牙人去老樟村,她叔叔就偷偷把她卖了,换了钱去赌。我打听到……卖到了这里。”

    “少年郎。”老全已经不笑了,事实证明他想象中的生意并不存在,他请进来的人又穷又天真。

    仅存的一点善意让他开口道:“你要是不喜欢采风,不如回家去。”

    褚幺并不是雪肤的少年,但也没有小时候那么黑不溜丢。也不知怎么长的,面上略带一点焦黄,显得比真实年龄要成熟一些。

    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,本应显得狡黠,但此刻认真地睁着,便显出一份稚拙和真诚来:“我说了我不是来采风的,我是来找人的。”

    他取出一只钱袋子:“你们买小翠花了五两银子,我出十二两买回来,你们不吃亏。”

    “吃什么?什么吃?说得老子都饿了!”

    三分香气楼的打手“老刀”大步走来,一把抓走了少年手里的钱袋子,在手里掂了掂。冲褚幺一努嘴:“滚吧。”

    他比少年高了半个头。

    少年抬头看他:“你收了我的钱,就是认可了这笔交易。请叫小翠过来。我要带她走。”

    “老刀”脸上有一条巨大的刀疤,从眉心开到左颊,这也是他日常夸耀的武绩。只是眼睛一立,顷便凶狠起来:“老子说的话,你是不是没听懂?”

    “算了算了,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小子,让他走吧。”老全不知怎么总是想到那句‘大叔’,想了想还是上来劝一句。

    老刀一个巴掌就把他扇倒在地:“算算算,你算个鸡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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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前段时间他不过是想尝尝香肉,结果这老货还敢跟他顶嘴,因此起了争执,砸了这老货一颗牙。他也够手软了!结果这老杂种还在琼枝姑娘面前告黑状……当他老刀不知道,把他当傻子耍呢!

    今天又想在这里做好人,回头事情闹大了,琼枝姑娘又责他。怎么就那么坏呢,这老兔爷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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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但是老全倒在了巴掌下,那不知哪个乡里钻出来的土包子,却还站在面前。

    “我听懂了你说的话,我可以走。但是你要把小翠叫过来,我才能走。”少年郎非常的固执:“你已经收钱了。”

    “你走不走?”老刀狞笑一声,手按在了刀把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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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褚幺平静地看着他:“交人我就走。”

    “老刀,不想死就退下。”二楼垂下一道目光,面白无须的商丘奉香使程季良,倚栏往下看:“你面前这个是练家子。”

    三分香气楼倒还做不到每处分楼都有神临修士坐镇,计都城那里算是顶配。但程季良外楼境的修为,还是能够把握得了百花街的事情。

    “耍棍儿的吧?”老刀瞥了一眼少年背着的长条状武器,不以为意:“我也是练家子。”

    “他是修士。”程季良呵呵笑着说。

    老刀倒是不说话了,但是也没有退缩。

    因为程老大也是修士,很强的修士。

    从来龙争龙,鼠斗鼠。他是凡人打手里的狠角儿,程老大是超凡修士里的强者。

    他和修士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,但这种层次的麻烦也不会叫他来担。

    “小子,从哪里来?”程季良居高临下地问。

    “河阳镇大风乡老樟村。”褚幺说。

    “回去吧。”程季良挥了挥手:“三分香气楼的确是教男孩变成男人的地方,但不是以你现在要的这种方式。”

    这时前厅里已经聚来不少围观的客人,大都笑了起来。

    程季良自己也笑:“我不是什么好人,但也是正当做生意。三分香气楼是个开心的地方,还是希望你在这里找乐子,而不是吃苦头。”

    他掏了掏耳朵:“少年,现在回去,我当你只是走错。”

    “程奉香使!”褚幺说道:“老樟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,村子里有一颗老樟树,天气好的时候,孩子们就在老樟树下玩耍。小翠刚出生就没了母亲,父亲也在她三岁那年走了,是她奶奶把她带大……她奶奶已经哭瞎了。”

    程季良耐心听他说了半天,听到小翠的奶奶时,终于不耐烦:“说她娘说她爹说她奶奶,说一大堆想干嘛?”

    “我想让你知道她很可怜。”褚幺说。

    “然后呢?”

    “然后能不能放她回家,收下我这些钱。”

    少年人的眼神,有一种说不清天真还是笨拙的东西。

    让人想笑,但又不太笑得出来。

    “你知道我们是合法合规在牙人手里买下的人,一文钱没有少花。”程季良说。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褚幺道。

    “你知道我们三分香气楼打开门做生意,从来不会弄虚作假,都是实打实的用服务赢得客人。”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“那么你有什么理由来要人?”程季良问。

    世界上不应该存在人牙子,这是褚幺的想法。

    但人牙子普遍存在。

    他明白他的想法不是这个国家的法律。天下之大,百里不同,各地都有各地的秩序。

    很多事情他都不理解。正如很多人也都不理解他。

    师父告诉他,要多看。

    他很认真地了解老樟村,了解大风乡,了解河阳镇。现在来了解商丘城。

    他没有特别惊人的智慧,他只有一双认真看世界的眼睛。

    当然还有他背负在身后的剑。

    师父说——“你要永远记得你人生里草长莺飞的春天,记得你的少年时。男人真正的荣誉,来自对美好之物的守护。”

    他背着这柄剑,他想现在就是他的少年时。

    小翠的奶奶对小翠的爱,就是世间美好之物。

    所以他很清晰地讲道理,用商丘城的方式:“小翠的叔叔没有养过小翠一天,他没有权利卖掉小翠。所以人牙子跟他之间的交易,不应该成立。小翠的奶奶,请我带回她的孙女,我得到了她的委托,拥有带走小翠的权利。”

    他认真地说完了这些,告诉所有冷眼旁观者,他的理由。

    程季良哈哈大笑。

    褚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。

    很长一段的笑声之后,程季良道:“你说的这些跟我们无关。人牙子那边的交易有问题,你就找人牙子去。”

    “跟你们有关系。”少年郎认真地说。

    他半蹲在地上,从怀里的储物匣中,取出一只红木盒。

    将红木盒打开,里面是一颗冰封的人头。

    冰很薄很透,所以人头的表情都很清晰。

    围观的人都往后散。

    “我跟买小翠的人牙子们讲过道理了,他们承认在老樟村的买卖不合规,这颗人头就是他们为错误所付出的代价。”

    少年慢慢地说着,又从木盒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约书,用双手捧着,礼貌地往前递:“他们不应该把来历不合规的孩子送到你们这里来,按照契约,在补偿你们的损失后,我可以把这孩子带走。”

    (本章完)
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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